独秀先生:闻公主张社会主义而张东荪欢迎资本主义,两方驳论未得而见,殊以为憾。和森为极端马克思派,极端主张:唯物史观、阶级战争、无产阶级专政。
所以对于初期的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共产主义、不识时务穿着理想的绣花衣裳的无政府主义、专主经济行动的工团主义、调和劳资以延长资本政治的吉尔特社会主义以及修正派的社会主义,一律排斥批评,不留余地,以为这些东西都是阻碍世界革命的障碍物(其说甚长,兹不能尽);而尤其深恶痛绝参杂中产阶级思潮的修正派、专恃议院行动的改良派、动言特别情形、特别背影以及专恃经济变化说的投机派,以为叛逆社会党、爱国社会党都是这些东西的产物。窃以为马克思主义的骨髓在综合革命说与进化说(revolution et evolution)。专恃革命说则必流为感情的革命主义,专恃进化说则必流为经济的或地域的投机派主义。马克思主义所以立于不败之地者,全在综合此两点耳。马克思的学理由三点出发:在历史上发明他的唯物史观;在经济上发明他的资本论;在政治上发明他的阶级战争说,三者一以贯之,遂成为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完全为无产阶级的革命。现今全世界只有两个敌对的阶级存在,就是中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中产阶级以上没有第二阶级,无产阶级以下没有第五阶级。因为交通发达的结果,资本主义如水银泼地,无孔不入,故东方久已隶属于西方,农业国久已隶属于工业国,野蛮国久已隶属于文明国,而为其经济的或政治的殖民地。因此经济上的压迫,东方农业国、野蛮国的无产阶级之所受,较西方工业国,文明国无产阶级之所受为尤重。因为西方工业国、文明国的资本帝国主义,常常可以掠夺一些殖民地或势力地带以和缓他本国“剩余生产”、“剩余劳动”的两种恐慌,而分余润于其无产阶级(贿买工头及工联领袖,略加一般劳动者的工资,设贫民学校以及可以买工人欢心的慈善事业,使工人阶级感怀恩惠),因此西方大工业国的无产阶级常常受其资本家的贿买、笼络而不自觉,社会党、劳动党中改良主义、投机主义盛行,而与资本主义狼狈相倚,此所以社会革命不发生于资本集中、工业极盛、殖民地极富之英、美、法,而发生于殖民地极少、工业落后之农业国俄罗斯也。因为俄罗斯在经济地位上久已隶属于西方工业国,而他那上古式的农业生产法又抵当法(小机械农业)、美(大机械农业)机器的农业生产法不住,所以农产品一入国际市场,不能与法、美相竞,因此农民及无产阶级受国际的经济压迫便异常之大,加以大战破产,社会革命遂起。由此就可推论中国社会革命了。中国受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经济压迫到了那步田地?自身的生产方法还是三代以上的,自己不能供自己的需要,五大强的商品,开始由大炮送进来,继之由本身的需要扯进来,这种经济侵略孰能御之!大机器生产品日日浩浩荡荡的输进来,于是三代以上的手工生产者一批一批的失其职业。现在中国失业人数到了那些田地?换言之,就是为经济压迫不能生活者的人数到了那些田地?我敢说一句,现在中国四万万人,有三万万五千万不能生活了。到了这个地步,三万万五千万人惟有两条路走:(一)流为盗贼、土匪、流氓、痞子,以至饿死、乱死、战死、争夺扰攘而死……(二)三万万五千万人公然自行提出其生死问题于中国社会及为中国经济的主人翁五大强之前,请其依我命(们)的意见解决。如其不能,我们恐怕免不了社会革命的运命。到了这个时候,革命之爆发乃是必然的趋势,也如自然力的雷电之爆发一样,行所必然,什么成败利钝都不会顾,什么改造的理想家、大学问家都也把持不下地。这是最大多数的生死临头问题,纵然革命的经济条件、生产条件不具足,革命后会被围困、封锁而饿死,但使群众一旦觉悟,与其为盗贼、土匪、流氓、痞子而饿死、乱死、争夺扰攘而死,死得不值,毋宁为革命而战死、而饿死,死得荣誉。社会革命的标准,在客观的事实,而不在主观的理想;在无产阶级经济生活被压迫、被剥削的程度之深浅及阶级觉悟的程度之深浅,而不在智识程度道德程度之深浅。自来一般中产阶级学者或空想的社会改造家,好以他个人的头脑来支配世界,视社会改造或社会革命为几个圣贤、豪杰、伟人、志士、思想家、学问家的掌上珠、图案画和绣花衣,任凭他们几个人的主观理想去预定,去制造,去点缀,去修饰,去和颜配色,去装腔作势,去包揽把持,去迟早其时,去上下其手,指挥群众如此如彼的做去便是,这真愚妄极了。我敢大声唤破这种迷梦:社会革命与染有中产阶级色彩的思想家和被中产阶级学说、教育、势力熏坏的改造家全无干涉。任凭你们怎样把你们的理想、学说绣得好看,雕得好玩,总与无产阶级的生死问题不能接近,不过在资本家的花园里开得好看,在资本家的翰林院内供他的御用罢了。一旦无产阶级的生死问题迫来,有如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饥民要面包,兵士要停战,工人要工厂,农人要土地,乱七八糟爆发起来,任凭那些中产阶级学者及自命为理想的改造家,凭依军阀、财阀而结为神圣同盟,也是遏制不住的。今日中国大多数的生活问题迫到了这个田地,贤人派的力量纵大,恐怕有点遏制社会革命的自然力不住!马克思的革命说完全立于客观的必然论之上。革命既是必然的,然而我们无产阶级的觉悟者何以要去唤醒同阶级的觉悟呢?(一)因为我们自身既已觉得痛苦之所由来(不由命运而完全由于私有财产制),便(亻免)然不能终日;(二)对于同阶级的人有同病相怜的同情;(三)任其自然实现,时间延长,牺牲数量太大,无产阶级每日直接间接死于穷困者不知若干,直接间接死于战争者不知若干。若过三、五、十年,再经一次世界大战,纵少又要死伤四五千万。具此三个理由,所以我们无产阶级早已痛不堪痛(今日由段祺瑞下动员令送到这个战场上去死;明日由曹琨、张作霖下动员令送到那个战场上去死!天灾、人祸、穷困、死亡,日日团着我们!!!)、忍不堪忍了,还论甚么革命的经济条件具足不具足。不过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在计划上讲起来,殊有于未革命以前,做一个大大的经济变化运动之必要。这个运动怎样做呢?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社会党应亟于各大都会组织同阶级之失业者、最下层的贫困无告者,第一步公然起来向政府(无论南北)要求“生存权”和“劳动权”,迫令政府即向五国银团大借实业外债;第二步要求监督实业借款的用途;第三步要求产业及政治管理权。独秀先生!现在英、法、美、意的劳动运动,刚才接近第三步,还没达到目的,我们若有识力、有决心;必可于最短时期突过欧美的劳动运动。我以为社会运动为社会革命之起点,社会革命为社会运动之成熟,即综合evolution et revolution之意,如此才可立于不败之地,而不致流为卤莽灭裂、毫无计划的感情革命主义和审时度势、坐以待毙的投机主义。我深以上列三个具体步骤,为中国社会劳动、社会改造的不二法门。盖承此纷争破产之后,四五年中,资本主义必勃然而兴,与其待军阀、财阀勾结五大强来巩固资本主义于中国,不如由无产阶级先发制人,取其利而避其害。盖生产之三要素,中国具二而缺一(有劳力、原料而无资本),全国生命遂握于五大资本帝国之手。若我们无产阶级不先发制人之计,则必受制于人,则必坐待资本主义之来而无可如何,则必待五大强国社会革命之后我们才能革命,那就真闷死人,真不值,真不经济了!先生!劳动解放绝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问题,乃是一个世界的社会问题,马克思社会主义乃是国际的社会主义,我们绝不要带地域的、民族的色彩。中国的阶级战争就是国际的阶级战争。说中国没有大中产阶级,阶级战争用不着的,固然是忘记了中国在国际上的经济地位,忘记了外国资本家早已为了中国无产阶级的主人;而说中国的阶级战争就是最大多数的劳动者对于本国几个可怜的资本家的战争,也同是忘了中国在国际上的经济地位,也同是忘记了外国资本家早已为了中国无产阶级的主人。故我认定中国的阶级战争乃是国际的阶级战争;中国已经兴起了的几个资本家和将兴起的资本阶级,不过为五大强国资本阶级的附属罢了。我认定全国人民除极少数的军阀、财阀、资本家以外,其余不是全无产阶级,就是小中产阶级,而小中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的候补者。你看现在中国的中产之家有几多能自给其生活,教养其子女,而不感穷困者?故以我看来,中国完全是个无产阶级的国(大中产阶级为数极少,全无产阶级最多,半无产阶级——即中等之家——次之),中国的资本阶级就是五大强国的资本阶级(本国极少数的军阀、财阀、资本家属于其中),中国的阶级战争就是国际的阶级战争。独秀先生!我是极端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的。我的主张不是主观的,乃是客观的、必然的。因为阶级战争是阶级社会必然的结果,阶级专政又是阶级战争必然的结果;不过无产阶级专政与中产阶级专政有大不同的两点:(一)中产阶级专政是永久的目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暂时必然的手段,其目的在取消阶级。无产阶级不专政,则不能使中产阶级夷而与无产阶级为伍,同为一个权利义务平等的阶级,即不能取消阶级;不能取消阶级,世界永不能和平大同;(二)中产阶级专政假名为“德莫克拉西”,而无产阶级专政公然叫做“狄克推多”,因此便惹起一般浅人的误会和反对。其实这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任你如何反抗,历史的过程定要如此经过的。
以上拉杂写了一长篇,请先生指正,并请交换意见。和森感国内言论沉寂,有主义、有系统的出版物几未之见(从前惟“星期评论”差善),至于各国社会运动的真情,尤其隔膜得很。甚想以我读书阅报之所得,做一种有系统、有主张、极鲜明强固的文化运动。意欲择言论机关之同趣者发表之。
蔡和森
一九二一,二,十一,在法国蒙达尼
(原载1921年8月1日“新青年”9卷4号)
来源:光明网 2005年02月03日